
作此铭证:
金山《欢歌》书背乱弹
苏迅
我认识金山先生的时候他将近五旬,白皙而瘦弱,克制而敏感,沉默多于言语,不太容易接近,我想大概诗人就该是这个样子,那时叫他金老师。最近几年,他退居到工作节奏缓慢的出版编辑岗位,又很快正式退休了,我发现他发生着不易为人所察觉却明显的变化,话似乎较以往多些,性格也显得开朗,面色红润起来,他是这样变化着,似乎岁月正在回转着流淌,这样的状态多美妙,我就开始喊他老金了。隐约听说,这几年他是在写小说。
当代人作品,我阅读有限。熟悉的作家作品,我倍感阅读艰难。由于与作者的认识甚至熟悉,影响到阅读的纯粹,以至会影响对于作品的基本判断。从我内心讲,我历来自诩为合格的阅读者,因为当我阅读的时候我铁面无私,我有一副硬得起来的铁石心肠去检校这些排列齐整的文字。拿到老金的中短篇小说与散文的选集《欢歌》,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随手翻翻,看了几段,出乎我自己预料的是,隐然感觉得到里面有种特殊的意味在,就放置床头夜读,两个晚上也就全读完了。对于阅读,我是从来也不勉强自己,更不会再委屈自己,所有的书籍与文字只是为我所用,供我选撷与清赏。
开卷的短篇小说《梅花庵》,老金写祥生公看着梅慧落水被救起,“湿漉漉的衣衫挤突着少女的胴体,鸡屎眼虽看不真切了,但眼前她的身体的每个部位,似乎随时都会白光一闪,滑脱出来,灼人眼睛的”。读到“似乎随时都会白光一闪,滑脱出来,灼人眼睛的”,这样含蓄而幽默的句子,写的哪里是垂老的祥生公,分明是所有成年男人的普遍心态嘛,我躺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再读一遍,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老金在后记里曾说:“大部分篇章记叙了解放初期到‘文革’兴起前,活动在江南村镇的人和事。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却有让人梦萦魂绕的不舍意绪。名曰欢歌,是不是欢歌?这其中存着一个极大的悖论……大环境压抑、封闭,小人物却有欢乐,可怜而自私的欢乐;男欢女爱也是‘欢’么。”他的创作动机是如此明了,而这部作品吸引我的力量,正来源于此。这些已经无法清晰区分小说还是散文的文字,我可以用烈火去焚烧它,最后,我可以从灰烬中拣出几个闪亮的字来,它们是:江南,村镇,日子,时光;麻木,叛逆,游走,失踪……而所有这一切“可怜而自私的欢乐”,居然都是在那样压抑与封闭的背景之下进行着,那样顺理成章,甚至是那样理所当然。人是永远带着自身的狭隘活着的,除非圣哲或者疯子,谁又能够真正超越时代的局限而去思索与追求呢?但是中国社会的特殊性,让这种狭隘变得更加牢固与扭曲,世人以致彻底丧失了反省的能力与意识。老金的这组文字,为那个时代作出铭证,也为这个时代的作家在作证,我们还没有完全放弃那种自觉,还有能力去反省某些反常以及疯狂。这个情怀,是属于知识分子的。
老金曾引用了自己的一篇文字《小说的做法(读汪随记)》,是把自己写小说的路径说明白了的,他受到汪曾祺先生的影响。《梅花庵》就活脱脱是汪先生的味道,在《麻糕》、《光荣花》里也能感觉到这种气息。但是,在后面的《开往江南的包船》、《夏夜凉爽》、《暖床》、《带人》等篇目里面,我却读出了更有沈从文,甚至苏童的影子。自然,他这样写是源于他自己的性情使然。
老金的小说给我最强烈的印象是,透明感。他擅长用明朗的线条来勾勒出江南村镇生活的光与影,像《夏夜凉爽》描写青少年成长的一瞬,那人生的场景在他笔墨中那叫一通透。《麻糕》里人性的温暖以及小儿女的坦荡含蓄情愫都表达出来光感,让世俗生活几乎可以淡忘大背景的反常。而全书中最为压抑的《开往江南的包船》、《你听见了吗》、《带人》三篇,尽管色调偏冷烈却并不阴湿。尤其是《开往江南的包船》,那是一幅展开的喧闹着的人物长卷,众多人生的表情被定格在寒冷的河道里,真是笔力可扛鼎,此文在《太湖》发表后被《小说选刊》转载。小说的透明感,是一种文学品格,来源于作者心灵的透亮。
寒冬的午后,老金与我同路步行了一程,他告诉我,这本书出版,小说就告一段落了,他还是要去做他的诗歌。我倒希望继续读到他的小说的,那些曾经出现在特定背景下的人与事,以及写作者那透亮的情怀。
2012年2月29日金井台上
金山,男。江苏武进人。现居江苏无锡。著有诗集《临河之窗》《金山诗选》《金音召悲歌》《硬诗人VS硬诗歌》《我靠》,散文集《三少女颂歌》,中短篇小说集《欢歌》等。

【作者简介】苏迅,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壮年进城谋生。从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多家报刊发表百余万字,作品被《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人民日报·海外版》等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