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抒怀
文/李少君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同学
他是同学中的弱者,读书时
总是紧紧跟在我后面,我只要一转身
他就可能遭人取笑或欺负
每次我撇开他单独行动时
他总是眼巴巴地看着我远去
二十年过去,听说他仍是社会中的弱者
出差时我顺便去看他
在一家公司的三层楼上
他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办公桌里
不时有人过来给他发指示
他就惟惟诺诺频频点头
我要走时,他死死抓住我的手
执意要把我送到楼下
并摸出一些散票要给我付车费
我拦住他,塞了些钱到他手中
说没给侄子买礼物权当红包吧
我上了车,开出很远
回头看到他还眼巴巴地站在原地
旅行者
山岩边的青苔,高原的黄土
还有海滩上的泥沙……
这些,都是他旅游鞋上的内容
但从他脸上已看不出什么来了
人到中年,他放低身段,独来独往
经常会将车随便停在路边一棵树下
全然不顾他人的眼光,摊开餐布
饮茶、喝粥,或呡一口酒,然后一走了之
雾的形状
雾是有形状的
看得见摸得着的
雾浮在树上,就凝结成树的形状
雾飘散在山间小道上,就拉长成一条带状
雾徘徊在水上,就是水蒸汽的模样
雾若笼罩山顶,就呈现出塔样的结构
雾是有形状的
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唯有心里的雾啊
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
是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形状的
它盘踞在心里,就终年不散
沁凉沁凉的,打湿着一个人的身与心
如果我们硬要说它象什么形状
我们只能说它象谜的形状
夜晚,一个人的海湾
当我君临这个海湾
我感到:我是王
我独自拥有这片海湾
它隐身于狭长的凹角
三面群山,一面是一泓海水
——浩淼无垠,通向天际
众鸟在海面翱翔
众树在山头舞蹈
风如彩旗舒卷,不时招展飞扬
草亦有声,如欢呼喝彩
海浪一波一波涌来,似交响乐奏响
星光璀璨,整个天空为我秘密加冕
我感到:整个大海将成为我的广阔舞台
壮丽恢宏的人生大戏即将上演——
为我徐徐拉开绚丽如日出的一幕
而此时,周围已经清场
所有的灯光也已调暗
等待帷幕被掀起的刹那
世界被隔在了后面
世界在我的后面,如静默无声的观众
自白
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
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
山与水的殖民地
花与芬芳的殖民地
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
在笛声和风的殖民地……
但是,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
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
一个灵魂的自治者
安静
临近黄昏的静寂时刻
街边,落叶在轻风中打着卷
秋风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张面孔
油污的摩托车修理铺前
树下,一位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
一条狗静静地趴在他脚边
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
南山吟
我在一棵菩提树下打坐
看见山,看见天,看见海
看见绿,看见白,看见蓝
全在一个大境界里
坐到寂静的深处,我抬头看对面
看见一朵白云,从天空缓缓降落
云影投在山头,一阵风来
又飘忽到了海面上
等我稍事默想,睁开眼睛
恍惚间又看见,白云从海面冉冉升起
正飘向山顶
如此一一循环往复,仿佛轮回的灵魂
春
白鹭站在牛背上
牛站在水田里
水田横卧在四面草坡中
草坡的背后
是簇拥的杂草,低低的蓝天
和远处此起彼伏的一大群青山
这些,就整个地构成了一个春天
四合院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
夜晚,桂花香会沁入熟睡者的梦乡
周围,全是熟悉的亲人
——父亲、母亲、姐姐、妹妹
都在静静的安睡
那曾经是我作为一个游子
漂泊在异乡时最大的梦想
可能性
在香榭里大街的长椅上我曾经想过
我一直等下去
会不会等来我的爱人
如今,在故乡的一棵树下我还在想
也许在树下等来爱人的
可能性要大一些
暴风雪之夜
那一夜,暴风雪象狼一样在林子里逡巡
呼啸声到处肆虐
树木纷纷倒下,无声无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们铺开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窥视
只有孩子,跑到窗户边去谛听
李少君,1967年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被誉为“自然诗人”。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作协副主席,海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主编,一级作家。